葛格按:恰逢魏时煜教授新作《古巴花旦》(导演完整版)将在北影节首映的时机,我们特别获得授权,转发其在香港《虚词》杂志上的自述文章,供大家了解导演的创作背景。《古巴花旦》和《金门银光梦》一样,令人惊喜地发掘尘封已久的时光记忆,影片既有电影创作者的捕捉和开掘,更有知识分子学者的旨趣和品味,我相信对影迷、以及内地学术影像的实践经验,都有极其重要的价值,希望大家喜欢魏老师的影片。
我爱看电影、做电影,但不能像摄影师刘博智那样,勇于、勤于探索异国风貌。他去过三十多个国家的唐人街,拍摄华人影像。年忽闻古巴有个唐人街,马上就去拍摄了很多照片。记得他拍摄的华人坟场、洗衣池、废弃的新大陆戏院,都令我感到震撼。「在一个没有唐人的唐人街」,他找到古巴女子CaridadAmaran,她的中文名叫何秋兰。
他初见秋兰,竟是在《光华报》馆里用布清洁用了八十多年的铅字,并把「字粒」放回字架。当年夏湾拿老华侨只余一百二、三十人,认识中国字的更少,所以他想这位女子不简单,但却想不到秋兰竟会唱粤剧。
秋兰、美玉向香港的观众告别
年,刘博智在网上贴出《古巴唐人》短片,其中秋兰和从小一起学戏的黄美玉,在家里演出了《王宝钏》折子戏。看惯戏曲舞台上的粉墨胭脂、珠光宝气,见到一白一黑两位古巴女子,身穿不像戏服的戏服,演绎唐朝宰相之女的故事,着实有些回不过神。
(少时在西安读书,王宝钏住过的「寒窑」是个旅游景点。有好事的同学曾带美国老师去玩,还告诉他王宝钏曾住在这边厢,等待丈夫外出征战十八年。老师惊叹,「十八年?美国女人连十八天都等不了的!」)刘博智在短片中召唤,有人能资助两位到中国大陆和香港看看。
年春天,他竟然把两位婆婆第一次带了回来,而他自己,则在石硖尾展出组照,名曰「流动的中国︰古巴唐人」,那些流着华人血液的古巴人,手执一张祖父或父母的照片,望向镜头,几乎每张脸都看不出华裔的基因。
卡叔和我参观刘博智的照片展
第一次亲见秋兰、美玉时,我完全未能预料将用八年时间,完成一部叫做《古巴花旦》的纪录片。倒是粤剧迷罗卡、汪海珊伉俪,立刻喜欢上这两位曾经巡演古巴的花旦、小生,我于是在卡叔、珊姐家里,第一次拍摄她们的访谈,主要是卡叔提问。
访问期间,两人坐在沙发上就唱了一段《王宝钏-西蓬击掌》,何秋兰字正腔圆、黄美玉有板有眼。美玉演唐朝宰相王允,秋兰演女儿王宝钏。女儿的绣球砸中了穷小子薛平贵,他衣衫褴褛却气度非凡。女儿铁了心要嫁她,父亲劝说无效,两人恩断义绝。
接着两人又唱了一曲《茉莉花》,歌词和我熟悉的江南小调不同,从茉莉花开始,却唱遍了牡丹花、水仙花、及满园的姹紫嫣红。她们又说到革命以后,每次到戏院看华语电影,首先要唱一首《义勇军进行曲》。
这两首歌用粤语唱出,我都是第一次听到。卡叔说,本来大清没有国歌,机缘巧合中,流行歌曲《茉莉花》曾一度作为国歌演唱;而《义勇军进行曲》本来是抗战期间的流行歌曲,之后却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国歌。
秋兰巡演古巴华埠时,当地报刊的报道之后秋兰、美玉去了广东,在广州拍戏服照、和大喉传人白燕飞等一起唱戏过瘾,在佛山祖庙看了叶问、关德兴的展馆,又在祖庙戏台上高歌《散花舞》和《卖花女》,还到开平找到华人养父方标的亲属,在方氏灯楼下面找到祖坟祭拜。那次我因为工作关系未能随行,派摄影师王绮美前往。
十九天旅行回港,秋兰从地铁站闸口出来老远看到我就说,「我好欢喜见到妳!」后来在电脑上看到秋兰在郊野墓地中,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找父亲祖先的墓碑,熟练地燃香烧纸,表情只是些许落寞,并不觉得太伤情。倒是她在祖庙舞台上清唱《卖花女》时,当时七十九岁的她,唱到「红颜已老,青春已泯」,音色中薄脆的质感、凄清的苍凉,瞬间打动了我。
谁料想古巴女子唱起这悲情小调,除却身世飘零,似有异乡情愁的丰富涵义。她去旅行的时候,我在香港扫描好她带来的四十多张照片,录像拍了回来,眼前有声、有画,我觉得可以开始做电影了。
年秋兰在佛山祖庙戏台上高歌一曲《卖花女》后,向观众鞠躬致意
年11月,有人打电话告诉我,两位婆婆又来中国了,还有两天就走了。我听了立刻搭车去了广州,随她们到恩平找到了美玉的亲戚。美玉并没有太多的思乡愁绪,一看到我拿起摄影机,就一手插腰,摆出帅气姿势。途中休息,但凡电视里面有人在唱粤剧粤曲,两人必定凝神静听。
在车上的时间,我拍到她们坐车的镜头,两人也并未大惊小怪,从小被注视惯了,举止从容自然。因为秋兰的粤语、美玉的英语能够表达得有限,我想如果拍摄纪录片,必须要去古巴,必须要用西班牙语做访问。当时我和卡叔刚刚申请到香港艺术发展局的赞助,于是和她们相约,两个月后到古巴拍摄。
我到达了夏湾拿。我去过最穷的两个国家,就是尼日利亚和古巴,尼日利亚给我的感觉比较荒芜,但是古巴却处处显示出丰盛的历史和文化。